職責

一

孫有志順著街道朝東走，邊走邊順著大門口往院子里看。他在一家大門口前站下，看見這戶人家的磚平房的房頂上有一棵衰草，決定進這家看看。

西屋窗戶下站著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，門口旁的屋檐下放著一個笸籮，里面坐著個雙目失明的女孩，圍著破棉絮似的被子。

孫有志難以理解，村民們都過上了富裕生活，村莊里還有這樣的戶？他來到村里任職，一直忙于村周圍的治沙造林，沙地全栽上了樹，才有工夫走門串戶，了解民情。

孫有志心臟悠悠蕩蕩，有著本能的悲傷，他在老太太的盯視下，朝女孩走去。

老太太站在原地，看著孫有志，不明白這個上邊派下來的村支書記兼村主任來到她家干什么？

孫有志五味雜陳，走近女孩。他輕聲問：“小妹妹，你多大了？”

“我12歲了。”

“你爸爸呢？”

老太太說：“她爸爸進田干活去了。”

孫有志站起來問：“她的爸爸叫郭現(xiàn)龍，對吧？”

老太太點頭，眼光射出奇怪，似乎在問，你怎么知道的？

他來村莊，雖然沒有一戶一戶地走訪，但是通過村干部的介紹，知道了一些村民的情況。

孫有志問老太太：“大娘，你們家三口人有低保嗎？”

老太太眨了眨眼睛，指指女孩說：“我孫女有，我和她爸沒有。”

“村里和上邊對我們很照顧，年年給我們米面和油，也給我們一些錢，就是我老了，干不了活兒，指望她爸一個人，日子就這么湊乎。”老太太口氣中傳遞著無可奈何。

孫有志走了幾步，發(fā)現(xiàn)窗戶前近一人高的園子墻側(cè)歪了，傾向園子里，人進園子里都要從那段墻下走過。他問老太太：“大娘，你看那堵墻側(cè)歪了。”

老太太不在乎地說：“早看見了，郭現(xiàn)龍也倒不出工夫整治它，就那么撂著吧，沒事。”

孫有志直著眼睛看著老太太，說：“墻都快要倒了，咋就沒事呢？有事就晚了！”

老太太瞅著墻，眼睛有了濕潤，她也知道那墻危險，可是兒子沒工夫，她又沒力氣，不那么著，咋辦？老太太揉搓著衣角，不知道說什么。

孫有志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，卻把這件事牢靠地記在心里，走出院子。

二

孫有志順著走廊朝西走，推開秘書室的門走進去，說：“趙桂琴，你查一下，郭現(xiàn)龍家辦了低保嗎？”

趙桂琴三年前高中畢業(yè)回村就擔任村秘書，村里的情況她都熟悉，說：“不用查，郭現(xiàn)龍家就他女兒一個人有低保。”

孫有志迷惑地說：“這也不合理呀，郭現(xiàn)龍和他母親為什么沒有辦低保？我們國家的最低生活保障就是給這些人的呀。”

趙桂琴有些猶豫，說：“這個我不太好說什么，因為當時評選是李代管主持著定的。”

討論原因已經(jīng)不重要，重要的是馬上給郭現(xiàn)龍和他母親辦低保。他對趙桂琴說：“你馬上為郭現(xiàn)龍和他母親代寫兩份辦理低保的申請。”

趙桂琴看看孫有志，問：“本年度的低保已經(jīng)評完了，再補報上邊能批嗎？”

孫有志說：“這個你不用管，你寫完交給我，我拿著到鄉(xiāng)里找領導審批。”

趙桂琴提示說：“低保可是有名額限制的。”

孫有志說：“名額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”說著，朝外走，他的腦海里全是郭現(xiàn)龍家的院子情景，覺得要是幫不上郭現(xiàn)龍，他這個村主任就是白當。

孫有志回到自己辦公室兼住宿，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。他思量郭現(xiàn)龍家那堵側(cè)歪的墻咋辦？他打開電腦，寫下一行字：關于申請修復郭現(xiàn)龍家危墻的報告……

趙桂琴走進來，說：“孫主任，為郭現(xiàn)龍和他母親申請低保的報告寫好了，你看看這樣寫行吧。”

孫有志接過來說：“好的，你放到我這兒吧。”

孫有志把兩份申請仔細核對一遍，決定下午就去鄉(xiāng)政府。

三

下午，孫有志帶著兩份申請，趕往鄉(xiāng)政府。走進秘書室，屋子里只有秘書張玉娟。

“張秘書，一家人的低保數(shù)額有限制嗎？”

“沒有，只要符合條件都可以評為低保。你問這個干什么？”

“我們村郭現(xiàn)龍一家，大概情況你知道吧？只給那個盲人女孩一個人低保，郭現(xiàn)龍和他媽都沒有，這也不合理呀！”

“合理不合理，你們村干部知根知底，得你們村報上來，鄉(xiāng)里才能研究。”

孫有志說：“還有一件事，郭現(xiàn)龍家有一道園子墻側(cè)歪了，怕是倒了砸著人，得推倒了重新砌，想要申請重砌的資金，順便把他家的房子墻也修理一下，行不行？”

張玉娟說：“行，這正是咱們基層需要做的工作，也是國家提倡扶持的，也得找蔡鄉(xiāng)長簽字。”

孫有志走進蔡鄉(xiāng)長辦公室。

蔡鄉(xiāng)長問孫有志說：“你今天有事吧？進來說吧！”

孫有志把來意說一遍，然后把手中的兩份申請遞給蔡鄉(xiāng)長，請她批示。他的心劇烈地跳動。

蔡鄉(xiāng)長說：“你說的這戶人家我聽你們村的李振富說過，他沒有向鄉(xiāng)里打過書頁申請。我看看你們寫的申請。”

蔡鄉(xiāng)長邊看，邊問了郭現(xiàn)龍家的情況，申請的這些錢怎么用？村里對郭現(xiàn)龍家有什么安排？孫有志一一回答。蔡鄉(xiāng)長看完申請，從桌子上的筆筒里拿出墨水筆，分別在兩份申請上簽了字，遞給孫有志，說：“具體的事，你去找張玉娟秘書幫你辦理。”

四

第二天，李振富晃著肥胖的身子來找孫有志。自從孫有志來到這個村，李振富的代管就結(jié)束了，這么早李振富來干什么？

李振富熟門熟路地走到孫有志辦公桌對面，在沙發(fā)上坐下，說：“我這么早來找你，怕你提前安排了。”

“提前安排什么？”

“你不是申請錢來了嗎？給郭現(xiàn)龍家壘墻這個工程我承包。”

孫有志意外，昨天辦的事李振富今天就知道了。原來蔡鄉(xiāng)長是李振富的叔伯小姨子，準是李振富媳婦和蔡鄉(xiāng)長有過電話或者微信聯(lián)系，順便說到了這件事，李振富就用上了心。

孫有志理解李振富，說：“這件事我另有想法，跟你不繞彎子，這種掙錢的事，不想隨便交給人干，我打算交給村里的貧困戶干。”

孫有志怕李振富不高興，說“你來的正好，有一件事我正要找你商量。”

“扶貧救困光供血不成，還要造血，我這幾天邊給郭現(xiàn)龍家張羅辦低保和修理墻的事，想著怎么讓他的日子闖過難關，想來想去，覺得他家種地出行沒有當用的牲畜，打算幫助他買兩頭牛，拉車種地等農(nóng)活能解決郭現(xiàn)龍干不了活的困難。另外買一頭母牛，一頭公牛，母牛下小牛賣錢，一頭牛近兩萬元，對他家也是個很大的收入。”

李振富順口問：“他那個家別說買兩頭牛，一頭牛能買起嗎？”

孫有志胸有成竹，說：“我想到信用社幫助他借貸款，我去鄉(xiāng)信用社問過，借貸款郭現(xiàn)龍不符合條件，得有兩個人為他擔保，我算一個，你算一個行不行？”

李振富初時面露難色，擔心郭現(xiàn)龍無力償還貸款會連累自己。

孫有志說：“你不就是怕郭現(xiàn)龍還不起錢嗎，假如他真還不起，不用你管，我還！你就是給湊夠兩個人的數(shù)，行不行？”

李振富松一口氣，說：“你要是這樣說，還行。”

孫有志卸下一個包袱，上前拍拍李振富的肩膀說：“還是當過代管的人，思想境界就是高。”

李振富邊往外走邊說：“你個外來人都為村里人操心，我擔點風險有啥不行的。”

送走了李振富，孫有志站在屋地上尋思，郭現(xiàn)龍家這道墻，得找村里的哪幾個人砌？

五

一大早，一臺拉著磚和水泥的拖拉機，停在了郭現(xiàn)龍家大門外。孫有志抱著為郭現(xiàn)龍眼盲的女兒買的被褥，帶著幾個村民走進郭現(xiàn)龍家。

郭現(xiàn)龍從屋門口走出來，上身的藍色布褂子過大，像麻袋套在身上，青色的褲子腿有點短，吊在小腿上。

郭現(xiàn)龍對孫有志點頭說：“謝謝孫主任！謝謝孫主任！”

孫有志對幾個村民說：“把那道土墻推倒，砌成磚墻，水泥構(gòu)縫，齊腰高，要求就一個，結(jié)實。開始干吧！”

郭現(xiàn)龍跟在孫有志身后，老是說：“謝謝孫主任！謝謝孫主任！”

“你不要老是謝個沒完，這雖然是你家的事，卻是我的職責，你懂啥叫職責嗎？不懂，沒關系，職責就是你家重新砌墻和修理房子墻，都是我應該干的，這回懂了吧？”

郭現(xiàn)龍點頭哈腰地說：“懂了，懂了，我家的事當作你家的事干，謝謝！謝謝！我這就回屋準備中午飯……”

孫有志制止了郭現(xiàn)龍，說：“我們駐村干部有紀律，不能隨便在村民家吃飯；這些干活兒的人，是我雇傭的，飯由我管，我已經(jīng)告訴村部的食堂準備飯了，大家中午都到村部食堂吃飯。”

郭現(xiàn)龍說：“你看你們不吃飯，也不讓謝，我咋也得有點表示，我家也沒啥好吃的，我上山挖一筐苣荬菜，送到村部食堂。”說著，朝屋門口走去，挎起門口旁的一個筐，朝大門外走。

孫有志看著弓著腰朝大門口走的郭現(xiàn)龍，眼睛涌上一股潮熱。

六

孫有志不論做什么事，眼前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郭現(xiàn)龍家那個可憐女孩的身影，她應該有屬于自己的天空，她的眼睛能不能治好呢？

孫有志問過郭現(xiàn)龍給沒給女兒治過眼睛？郭現(xiàn)龍說，他把女兒送到過鄉(xiāng)衛(wèi)生院，醫(yī)生說治不了，他就沒有再帶著女兒去別的醫(yī)院。那么，更大的醫(yī)院醫(yī)生醫(yī)術高明，說不定能治好呢？孫有志決定帶著女孩到更大的醫(yī)院看看。

孫有志給李振富打電話：“李代管，把你家的半截子汽車借給我用用，只用車，油我加。”

李振富問：“你借車干啥用？”

孫有志說：“我想拉著郭現(xiàn)龍的女兒去醫(yī)院看看眼睛。”

李振富哦了一聲，女孩的眼睛去醫(yī)院看過，治不了，他問：“瞎眼有啥看的？”

孫有志說：“我想讓醫(yī)生看看能不能治好。”

李振富說：“我看夠嗆。”

孫有志問：“你咋這么說？”

李振富說：“郭現(xiàn)龍帶著他這個丫頭到鄉(xiāng)衛(wèi)生院看過，醫(yī)生說治不了。”

孫有志說：“我想帶著她到縣醫(yī)院看看。”

李振富猶豫地說：“那擋不住能治好。”

孫有志說：“治好治不好的，看看不就放心了嗎，要不我老惦記這件事。”

李振富說：“不是我不愿意借給你車，是我覺著你多余。”

孫有志說：“多余不多余的，我不能看著那個孩子就那么瞎著。”

李振富理解地說：“那好吧，你來開還是我給你送到村部？”

孫有志說：“我去開吧，順便拉上女孩走。”

李振富說：“滿箱的油，就是備著村民有急事用，你要是不跑太遠的道，不用加油。”

孫有志心里有一點感動，這個李振富還是不錯的，骨子里處處想著村民，之所以當上代管，還是有道理的。

女孩聽說要帶著她去看眼睛，特別高興，跟孫有志說起她的一些有趣的事。孫有志見女孩天真快樂的神態(tài)，心里發(fā)熱，童言無忌，她該有她的美好生活。

孫有志帶著女孩來到縣醫(yī)院。老醫(yī)生戴著放大鏡給女孩檢查的時候，孫有志心跳加速，他特別希望醫(yī)生說能治，害怕醫(yī)生說沒法治。

老醫(yī)生檢查完，搖著頭說給孫有志聽：“小時候鬧眼病耽誤了……”

孫有志趕緊說：“假如有百分之一的希望，你們給百分之百地治好嗎？錢不夠我張羅，花多少都沒關系。”

老醫(yī)生說：“不是錢的事，假如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還好辦，問題是百分之零點一的希望都沒有。”

孫有志心涼了。

出了縣醫(yī)院，站在街道旁，孫有志思量，就這樣拉倒嗎？應該帶著女孩到市醫(yī)院看看，更高一級的醫(yī)院，也許會有治療的辦法。

說走就走，三百多公里，都是高速路，當天能返回來。孫有志拉著女孩到了市醫(yī)院。

“你女兒的眼睛是她小時候給她耽誤了，沒有辦法治療。”

孫有志求情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，領著女孩走出市醫(yī)院，心情十分低落。

返程路上，孫有志看著周圍的田野和遠處的群山，心情五味雜陳。

孫有志問女孩：“你愿意念書嗎？”

“愿意，叔叔！”女孩歡快地回答。

“那叔叔把你送到特殊學校讀書，你愿意去嗎？”

“我愿意去讀書！”女孩激動得哽咽。

孫有志下了決心，送女孩進校園，費用給她張羅。

孫有志扶著方向盤，目視前方。車順著寬闊的柏油路，向前疾駛。

（原文載于《草原唱風》2024年10期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