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從省文化局下屬的戲劇所調進局里之后,舒學群幾乎都是最早上班、最晚下班的一個。當了局長,上班的長度拉得更長。即使這樣,每天一進樓道,許多處室還沒有開門,他的辦公室門口就已經站了一溜人,有省直屬單位的,也有地市文化系統的,要說的都是各種各樣老的新的難辦的事。
正式上班時間到了,各處室又送來一大堆文件,都等著他簽字。
剛埋下頭,有些自恃名氣或姿色的編導或演員就不請自來,大搖大擺地走到他辦公桌前,一坐下就忘記站起來,神吹海聊。他不便送客,又難以奉陪,心里油煎似的,臉上還只能陪笑。
舒學群跟老局長趙敬一住同一個宿舍大院。在局里待了多年,沒見離休前的趙局長那么忙。早上在院子里晨練,舒學群請教趙局。趙局說:“你就管著辦好上邊讓你必須辦好的大事,其他的都交給他們,別眉毛胡子一把抓!”
“沒有啊。”舒學群很委屈,這些年他在局里也算有些歷練了,“我照你的老規矩,分工挺明確的。”
趙局哈哈大笑:“那他們是欺負你年紀輕,把瘌痢頭都推給你了,這班家伙賊得很。”
舒學群火急火燎地下班回家,剛系上圍裙,動手做飯,座機又響個不停,抓起來,都是各種各樣的傾訴,有公事,也有私怨,有教訓他怎樣當好局長的,也有夫妻之間的雞毛蒜皮……海闊天空,滔滔不絕。
在一邊打下手的妻子錢紅,眼睜睜看著舒學群從廚房到廳堂跑進跑出,對著電話“咿咿呃呃”個不停,苦不堪言,窘態百出,忍不住心疼:“早知這樣,當初還不如留校。”
每天必須經歷的那些忙亂,表面上鬧哄哄的,其實每個階段都有一個相對突出的主題,比如眼下,就是職稱評定。
全省藝術系列高級職稱評審由省文化局操辦。具體負責的是分管藝術處的副局長。舒學群拿定主意,只要評審是一板一眼照章辦理,自己就完全應該給予尊重,除非出現違法亂紀的指控,絕不插手具體過程。
但并不是所有的事你想厘清就可以厘清的,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像他這樣凡事一板一眼照章辦理的,其中難免有職務或資歷比他高的人。
開評審會的頭一天,一個跟評審相關的電話打到舒學群這里:“我是職改辦老董。”
“董廳好!”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,舒學群還是馬上站起來。
董廳是省人事廳老資格的副廳長,兼任省職改辦主任。他長期在組織人事部門工作,對省級領導都隨便打哈哈,一般的廳局長就更不在他眼里。
“沒什么大事,想替一位老藝術家說句話。”董廳直來直去,“今年評職稱,請你關心一下你們系統的桑龍桂同志,你們是老同事吧。”
“是的。”
“去年他沒評上一級編劇,我知道文藝界復雜,同行是冤家,但作為政府部門的負責人,我們要心里有數,不被某些不良風氣左右。畢竟省里多年來就出了這么一個有影響的劇作家。”
舒學群一時不知怎么回答。
“也許我是多管閑事。去年我跟老趙通過氣,請他向你轉達我的意思,但他那會兒已是強弩之末,說話不頂用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是不是覺得評委會專家是隨機抽取的,沒法做工作?其實再怎么隨機,也就那么大的范圍,而且主要成員都在你們系統。”
“……”
始終沒有聽到回答,董廳略略調整了語氣:“你慎重考慮考慮吧。”想想又叮囑了一句,“另外,我也想提醒你一下——也許我這么說不合適,我在官場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,遇事三思,上上下下,前前后后,多看幾個方面,看得長遠點,總是好的。”
“謝謝。”
舒學群坐下來,忽然覺得有點頹然。
第二天晨練,舒學群跟趙局說起董廳的電話,趙局小跑著沒有停下:“去年他的確跟我說過,我不想對你指手畫腳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,這點自覺我還是有的。這回既然他自己跟你打電話,你聽他的不就結了嗎?這有什么為難的?”
“職稱評審是專家們的事,行政干預是違規的。”
“誰讓你干預了,你不會事先個別跟幾位專家說說你的看法嗎?我下來了,他們不買賬,你新官上任,他們會有起碼的尊重。”
“那不就是干預嗎?”
“你這是批評我了。對桑龍桂,我的態度是一貫的,不止一次說過,發現一個人才不容易,既然樹起了典型,就該好好愛護!”
“評不上一級編劇并不等于不愛護啊。”
“我說你怎么這么不開竅呢!”
趙局終于站住,微微喘著氣:“老董的話你就一點也沒聽明白嗎?他那是為你好,懂嗎?”
趙局一直是打心眼里喜歡舒學群的,喜歡他的溫和、有主見,每次上面來考察干部,都極力推薦。只是這小子骨子里硬得有點過了,要害的地方也不知道通融。
對趙局的這次提醒,舒學群沒有太在意。在這件事上,他只不過是不加干預,并沒有傷害誰。
二
宿舍大院沒有自行車棚,下了班,一個單元十戶人家的自行車,都擠在樓梯底下,雜亂無章。
舒學群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車子,從一大堆橫七豎八的單車中拔出來。后面忽然響起一個聲音,嚇了他一跳:“舒局長你好!”
這個人之前不聲不響地堵在身后,見舒學群回轉身,后退了一步。
“桑老師啊,”舒學群趕緊說,“一個院里住了這么多年,怎么客氣起來了?聽著怪怪的,還是叫‘小舒’吧。”
院里的住戶中,桑龍桂跟舒學群總有種說不清的隔膜,每次打照面,如果舒學群不主動打招呼,桑龍桂就冷著臉走過去,視而不見。
舒學群心里明白,是他當初把桑龍桂給院子起的名改了一個字,結下了芥蒂。他只是沒有想到,一個字的改動會留下那么深的傷。
桑龍桂如果有事不得不喊舒學群,一直都是喊“小舒”,舒學群從戲劇所進了局里,從副處升到正局,在桑龍桂嘴里,一直都是“小舒”。舒學群也一直覺得正常——他的職務變了,與桑龍桂的年齡差并沒有變,在桑龍桂面前,他永遠都只能是“小舒”。
“好,那就還叫你‘小舒’。”桑龍桂很爽快,立刻改口,“曉得你忙,不耽誤你上班。中午我約了幾位領導一起吃個飯,想請你大駕光臨——我這么‘你你你’很不像話,可是你又不讓我們稱‘您’。”
“‘你你你’就對了。‘您您您’不覺得生分嗎?”
舒學群心里有了一股暖意。桑龍桂突然的親近雖然有點意外,但親近總是比疏遠好。
“那倒是。”
“說好了,中午。”接著補了一句,“人事廳董廳也會去。”
舒學群好像沒聽見后面一句:“飯局就免了,你知道我的。”
桑龍桂臉上一陣發白,欲言又止。
“你有什么事只管說好了。”
“也沒什么大事,就是聽說今年的職稱又要開評了……”
去年開始的全省藝術系列職稱評定,桑龍桂自己申報了“一級編劇”,沒通過高評會評審。
因為藝術處調研員老魏當時在高評會里面,桑龍桂在背后嘀咕是老魏作了怪。老魏聽到傳言,沒有解釋,主動請辭了高評會成員。當時,是一位副局長管職稱這一塊,舒學群沒有參與其事。
“請你今年關心一下。”桑龍桂懇切地說。
“好的,我會留意。”
但留意并不等于干預。后面這句話舒學群沒有說出來,也沒有必要說出來。
“小舒你愛惜羽毛,我就不勉強了。”桑龍桂從提包里抽出一個大信封,“這是我申報材料的復印件,給你一份。”
“先放你那兒,到時候有需要我再找你。一個院子,方便。”
舒學群把自行車提溜到單元門外:“你看,就這么個小包包,也裝不下。”
舒學群不接那個信封,桑龍桂有點不自在:“那——只好這樣了。”
“謝謝理解。”舒學群一偏腿上了自行車。
按規定局里只有一把手是專車,副局的接送由辦公室統一派車。舒學群當副局那些年,一直都是騎自己的單車上下班,出差、下基層則用公共交通。
房子也沒有換,還是住最初分配的兩室一廳。辦公室幾次要給他調整,他都謝絕了:家里就三口人,女兒還在外地,夠住了。再說,在玉蘭苑住慣了,也不想走。
大家也覺得正常,沒有人說他作秀,跟老同志比,他還是個毛頭小子,乳臭未干,憑什么神氣活現?桑龍桂比較深刻:小舒是個聰明人,莫看他眼睛總是笑瞇瞇的,看得長遠,跟前途比,車子房子算什么!
趙局離休,舒學群當了局長,局辦公室順理成章把趙局的司機小高派給了新任局長。
小高一向大大咧咧,車子開出車庫,在舒學群住的那個單元門口停下,懶得熄火,按了幾下喇叭,等著舒學群下樓。
之前接趙局上下班,小高從不熄火,但沒人說。趙局是老同志,享受待遇是應該的。舒學群沒法比,應該夾緊尾巴做人。
小高帶著耳塞聽音樂,懶得搭理。
舒學群慌慌張張地跑下樓,臉漲得通紅,連聲說“對不起”。
小高搖下車窗,探出頭:“領導請上車。”
正好小何下樓,他已經是辦公室主任,年齡上也該是“老何”了,舒學群一時改不了口,還是喊“小何”:“小何,跟你商量個事,你看小高去老干處好不好?局里老同志多,常要上醫院。我還是騎我的自行車。”
“小舒我看你有點過分了,凡事恰如其分就好,古人說過猶不及。”桑龍桂在一邊說。他這話一半是批評式恭維,一半也是心里話:舒學群不用這輛車,也就等于他用不了這輛車。
之前,桑龍桂從深入生活點回來,一個電話,趙局就會讓小高去接。在家里,只要出門,院子里的人也老見他跟趙局一塊上下車。趙局不輕易讓夫人王者香搭便車,但給了桑龍桂特權,以至有人當面酸溜溜地叫桑龍桂“桑局長”,諧音“雙局長”。桑龍桂也“呵呵”一笑,照單全收。
“習慣了。”舒學群靦腆一笑。
三
舒學群對桑龍桂并沒有成見。由桑龍桂署名編劇的那個拿了國家獎的戲,的確是省里這么多年來唯一在全國有些影響的戲。盡管對作者究竟是誰有不同的說法,但并沒有確鑿的結論。
這次職稱評審,如果專家定了桑龍桂是一級編劇,他也不會有異議。某種程度上,職稱已經成為了一種名譽,并不完全等于一個人的實際才能和成就。局里還有更重要的任務。他希望這項工作盡快結束,皆大歡喜。
但如果讓行政權力介入,說服專家做一個事先已經確定的選擇,舒學群覺得那不光是對條例對專家的不敬,也是對評審對象的不敬。
局里的當務之急是抓舞臺劇。這兩年,省里宣傳文化口其他單位都有影視、出版、書畫、廣播劇作品上國家級評獎榜單,只有文化局范圍的戲曲音舞毫無響動。
老魏執拗了一輩子,有些疲憊了:“實在沒有合適的本子,你就還是用桑龍桂新寫的那個《搶救》吧。畢竟,藝術性并不是第一位的。”
桑龍桂那個《搶救》,省里的行家們討論了幾次都沒有通過。編造得太過離譜,膚淺得近乎幼稚;表演則完全沿襲他前面獲獎的那個戲的套路,等于把那個戲再搬上臺一次。
讓劇團排這樣的戲,舒學群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。但評獎的日子一天天臨近,不容耽擱。
上級主管部門的領導每次開會頭一個就問他:一年評不上,兩年行不行?他給問急了,只能臉紅脖子粗,憋了半天,抬頭說:行也好,不行也好,都不是我說才行!
一時間,舒學群似乎喪失了靈魂,陷入無路可走的境地。
(作品刊發在《上海文學》雜志2024年第3期,有刪改,標題為編者所加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