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
屬于自己的東西前兩天就一樣一樣地清理干凈了。無非是一些隨手寫下的筆記,一些沒有來得及完成、已經不必完成的工作報告。
桌子一下子變得干凈而不真實,與自己無關。明天來上班的人,可以有一張沒有記憶的辦公桌。
舒學群站在門外,最后看了一眼辦公室,窗明幾凈,一塵不染,除了看不到痕跡的腳印,屬于他的一切都沒有留下,這才輕輕地把門帶上。
明天這里就會有新的主人。
“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。”舒學群嘴角浮起一絲苦笑,其實還有一句話也頗貼切:“你方唱罷我登場。”
新任局長徐聞達是比他低一屆的大學校友,畢業留校一直到當上校長,精明練達,能力很強,不像他這樣書生氣十足。這幾天辦完交接,問他:“要不要有個儀式?”
機關慣例,干部職工退休或調動,工會都會開一個歡送會。
“免了吧。”舒學群認真地說,“我這是左遷啊。”
“那就隨你。”徐聞達很體諒。
樓道寂靜。這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老樓,只有松動的地板“嘎吱”響。舒學群放輕腳步,讓那聲音盡可能小些。
一樓值班室的電視上,足球世界杯踢得沸反盈天。他的小心其實是多余的。
自行車棚里孤零零地只剩了一輛車。舒學群抓住冰涼的車把手,走向后院的出口。小門房窗口的燈亮著,保安站在外面的黑暗中,他一下沒看清,突然聽到一聲問候:“局長好!”
保安是復員軍人,家在農村,不茍言笑,只管開關電動門,別人不問他,他決不跟人搭訕。主動喊“局長好”,這是頭一次,而恰恰這次,被喊的人已不是局長了。
“你好。”舒學群扶著自行車站住,“天冷,你干嗎站外面?”
“送局長。”
舒學群這才看清,保安的站姿是立正,心里一陣莫名的感動:“我不是局長了。”
“知道。我頭一次見到不坐小車的局長。”
“謝謝!”
舒學群一直沒有建立起足夠的級別意識,自我感覺始終是一個才出校門的學生,聽到人喊職務,總是有點不自在。這一次,他知道這個年輕人是由衷的,因為他已經幫不了對方什么了。
調離政府機關主管崗位,去文藝社團任虛職,這是對他的一種寬宥。
這個結果是想得到的,并不突兀。兩年來,在省文化局正局這個位置上,他的確沒有做出上級期待的業績,一再辜負了重任。有過挽救的機會,他沒有抓住。
趙局有一次明確跟他說:“我這次可不是跟你閑聊,算是一種轉達吧。你跟桑龍桂之間有什么深仇大恨?你就那么跟他過不去嗎?非打壓不可嗎?”
“怎么是‘跟他過不去’?怎么是‘打壓’?”舒學群大吃一驚。
“那你堅持不上桑龍桂的那個戲,是啥意思?”
“那個戲的劇本討論過幾次,行家們都沒有通過啊。”
“別拿行家做擋箭牌,我就問你,你的意見。”
“我也是否定的。”
“問題就在這里!”趙局頓了一下,他不懂戲,但是懂舒學群,知道這孩子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家伙,他堅持什么一定有他堅持的道理,“我說你怎么就這么軸呢!不可以先把戲排出來,看看再說嗎?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不行嗎?不是有個說法,叫那啥——‘試錯’嗎?評職稱你說你不便干預也就罷了,排戲,批經費,不就是你動動手指的事嗎?”
“試錯是因為不知道對錯,知道是錯,就不用試了。明明知道是白花錢,還‘動動手指的事’,您不是也不會做嗎?”
“我怎么跟你說呢!”趙局真是急了,“你就不能靈活一點嗎?”
“藝術是有尊嚴的。”良久,舒學群沒頭沒腦地說。
“藝術尊嚴?是你自己的尊嚴吧。”
“也可以這樣說。我不想做沒原則的人。”
“那你是說我沒原則了?”趙局腦子的反應依舊很快,恨恨地說,“你小子遲早叫你的臭尊嚴給害了!”
從小到大,做了一輩子教書匠的父親有過無數的教誡,舒學群記得最清楚的一句是:尊重所有人。對他經歷過的領導,尤其是趙局這樣如同父輩的領導,更是尊重有加。但這一次他不想順從,他覺得,這一次的不順從,恰恰是對趙局的尊重。
機關里早幾天就有了他將調動的消息。一腔熱血到頭付諸東流,開始他有些難以接受。上級正式找他談話那天,回到家里,他跟錢紅隔著飯桌,面對面坐了好久。錢紅拉過他的手,握在手心,支著自己的下巴:“要不,去學校教書?”
錢紅畢業留校,現在是系主任。
“……聽安排吧。”舒學群長吁了口氣。
這兩年間,舒學群有過消沉,突然討厭幾乎所有“成功”“杰出”之類的大詞。老是會想起某位名人說的:人生,最終不過是一場催人淚下的鬧劇。是因為自己的不成功、不杰出而絕望?又似乎不是。他曾經是那么渴望過成功甚至杰出,一旦發現那不可能,立刻就放棄了妄想。那樣的討厭,應該是一種透徹。他再也沒有了那樣的青澀,那樣的單純,那樣的好表現,也沒有了那樣的不甘。
成長也許是一件讓人傷感的事。成長就是一點一點失去天真,一點一點增加世故。最初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,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味道,像是悲傷,又不全像。而現在,他覺得這意識也很可笑。成長讓他認識了更多的人,認識了更廣大的世界,因而會活得更實在。也許不那么浪漫,但一樣可以純凈。
從機關回宿舍大院的郊區馬路,這幾年大大拓寬了,路面還鋪著沙子,自行車跑起來“沙沙”響,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樂感。特別是這種車輛和行人相對稀疏的入夜時分。
那天桑龍桂說他當了局長還騎自行車是過猶不及的時候,舒學群回答“習慣了”,桑龍桂可能以為那是假話,但他真的是習慣了,又何止是習慣,幾乎是酷愛。他近乎病態地離不開那輛自行車。對他來說,自行車不只是交通工具,而是一種生活方式。
錢紅父親所在的縣屬單位取消公用自行車,作價處理給個人,需要的就抓鬮。他抓到一輛作價十塊錢的——其實那也不算太便宜,他當時的月工資不過就四十幾元。
車架子還很結實。車鈴鐺銹死了,不響,干脆卸掉。只要把胎補好,把缺失的車輻補齊,換掉磨損的剎車皮,齒輪和鏈條上油,就可以照騎不誤。錢紅父親車技一流,小鎮集市沒有交警,就雙手脫把,奔馳如飛。人那么擠,他騎著車像魚一樣在人流里鉆來鉆去。
錢紅跟舒學群結婚,這輛車成了嫁妝的一部分。
送孩子上幼兒園,拉液化氣罐,都要穿過大半個城市。
這輛車載著小小的幸福。
學術期刊的編輯朋友遠道來組稿,火車誤點好幾個小時,凌晨兩點才到站。等了大半夜,終于見面,兩個人都興奮不已。朋友橫抱著在沿海城市買的雙卡收錄機,躍上自行車后座。他們在寂靜的大街上肆無忌憚地歡聲笑語,橫沖直撞。
這輛車載著濃濃的友情。
去一家大單位查閱歷史檔案,行前請分管文教口的方博副省長給那單位的頭兒打了招呼。舒學群在大雨中到那單位,自行車被攔住,先在門衛登記,然后進大樓,問清單位頭兒的辦公室,小心地把雨披留在門外,進去,恭恭敬敬自我介紹。對方正埋頭閱文,抬頭問:“怎么來的?”回答:“騎車。”對方復埋頭閱文。
好半天,看對方再沒有抬頭的意思,舒學群只得悄然退出。出門前一直期待會有人在身后喊住。沒有。騎上自行車在大雨中返回戲劇所的時候,舒學群有一絲莫名的遺憾——不是為自己的自討沒趣,而是為那位負責人的不再抬頭——他本來是可以多少表現出起碼的教養的。
事后告知方博,對方哈哈大笑:“壞就壞在那輛自行車上!你這么聰明個人,就不知道讓你們單位的小車送一趟,讓他以為你跟他一個級別嗎?”舒學群大不以為然:“那我不成騙子了嗎?”
這輛車載著深深的自信。
這輛車也載著舒學群的莽撞。因為這莽撞,差點鬧出人命。
早年一塊下鄉插隊的同學,因為母親老邁,想要調到省城郊區農場。舒學群用自行車載他去那個農場找關系,他坐前杠,方便說話。接近那個農場,盡是丘陵。鄉村公路在丘陵上起伏。在一個高坡上,舒學群用心帶著車剎,順坡下溜。沒想到剎車皮突然崩了,失去車剎的車子猛然向幽深的山凹直扎下去。
那個下坡很陡很陡,又很長很長,似乎沒有盡頭。公路兩邊,數丈以下是水田。停車完全沒有可能。車子一旦翻倒,明年今日便是忌日了。舒學群唯一能做的是低著頭,咬緊牙關,握緊車把,聽任越來越瘋狂的車子飛馳而下。耳邊響著風“嘶嘶”的叫囂,眼前“刷刷”閃過墨黑的車輪、煞白的土路,以及恍惚中閻王爺的獰笑。同學轉身死死抱住他的腰,臉緊貼住他的胸口,等待命運的判決。
車子終于到了坡下,因為慣性,往前面的上坡沖了一段,停下。
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劫總算結束。從鬼門關回來的舒學群和同學癱倒在路邊,仰面看著藍天白云,知道自己還活在這個有晝有夜、有風有雨、有冷有熱、有花有果的世上,不知想哭還是想笑。
這輛車載著酸甜苦辣的人生。
寬闊的馬路盡頭,月亮出來了。
應該是農歷的望日,或望日前后,月亮又大又圓。忽然想起一首淺顯直白的詠月詩:
當涂當涂見,蕪湖蕪湖見。
八月十五夜,一似沒柄扇。
作者不是什么顯赫的詩人,有關介紹語焉不詳,連姓什么都說法不一,只說是唐朝的江南人,“不仕,號處士”——也就是沒有當過官的讀書人,以善于嘲詠,為人稱道。《詠月》是他留下的區區六首詩之一。大白話中顯著一種童趣:
月圓之夜,不管你跑到哪兒,跑得多遠,月亮像一把沒有柄的團扇,總在你頭上的空中。
明天會是個大晴天。
太陽會照樣升起。
太陽每天都是新的。
他照樣會很早起床去新單位。
(作品刊發《上海文學》雜志2024年第3期,有刪改,標題為編者所加)